半路上,领兵王麾下的一支队伍被他们夫妻撞上了,当然毫无悬念地被击溃了。马祥麟审问了俘虏,但由于捉住的都是些小角色,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最近这一带有大量流寇巨渠活动。夫妻二人推断,由于王嘉胤部长期驻军,沁水、阳城两县的粮食大量消耗,窦庄的存粮对于流寇定然有极大的诱惑力,恐怕流寇会不计代价攻打窦庄。于是,他们更加焦急,下令急行军向窦庄进发。

    进入窦庄联保的范围之后,一个叫谢耀的乡绅接待了他们。谢耀说,贼人听说官兵到来,已经退去,张老爷请他们到窦庄歇脚,犒劳兄弟们。

    马祥麟和张凤仪有点怀疑,就算他们夫妻打败过几次流寇,但是他们只带了三千人马,也不太可能这么容易就吓跑这帮亡命徒。但是这个谢耀举止做派怎么看都是乡下土财主,没有半点破绽,还能说一口标准的官话,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流寇中是不会有这样的人的。此外,还有几个人是张凤仪小时候见过,有些印象的。现在离窦庄只剩三十里,怎么着也得去一趟。兵马长途行军,如果不吃顿犒劳,领些赏银,兵卒们会有不满的。

    其实张凤仪只消用本地土话问几句,谢耀这个“乡绅”立刻穿帮,王瑾还曾经提过这个问题。但是谢耀说无妨,做了官太太的人,平时轻易不会在公开场合说家乡土话。果然,张凤仪全程都用官话交流,一句沁水方言都没用,谢耀也平安过关。

    白杆兵是由汉、苗、土家各族山民组成的,装束、口音都和直隶人大异。老百姓都比较害怕他们,又被曹文诏、张应昌这样的兵贼抢怕了,往往望风躲避,这一路上吃饭、喝水、住宿都不容易。白杆兵的纪律在明军中其实是比较不错的,一般不至于杀人放火,不过偷鸡摸狗、乱征物资还是难免的。士兵们听说要到窦庄了,都兴奋不已。到了夫人的娘家,舅老爷和老夫人定然会好酒好饭地招待,总算不用天天啃干粮了。

    马祥麟和张凤仪赶到窦庄,见城门和城周边都有火烧的痕迹,到处都有战斗的痕迹,城墙血迹斑斑,又信了几分。其实这都是王自用和张献忠攻城时留下的。在城外迎接他们的是管家张福,马祥麟和张凤仪毫不怀疑地进了城,随后就在进自家大门时被解除了武装。随后,三千白杆兵在张家家丁的指引下分散到各处营地,敞开肚皮喝酒吃饭,喝得东倒西歪之际,“窦庄乡勇”轻易地拿走了他们堆在一旁的铠甲武器,把他们全部俘虏。

    张道濬本来是拒不配合的,献出窦庄城已是无奈之举,岂能再坑害妹妹妹夫。但是王瑾以他母亲霍氏的性命相挟,也不由得他不从。其实张道濬并不太相信这些流寇真会杀自己全家,他们进城之后处处伪装成乡勇,没做任何杀人抢劫的事。对待自己的家人也十分客气,每天饮食不缺,而且女眷们的看守不用男人,都是手执钢刀的健妇。但是有的流寇虽然不害穷人,对士绅却凶残,张道濬也不得不防着他们突然翻脸。他要李自成和所有管队发毒誓,绝不伤害他的家人,李自成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同意照做了。他觉得这个张老爷还挺有意思的,本地百姓对他的风评不错,李自成开始有了招揽他入伙的心思,但是这种有家有业的乡绅是绝不可能愿意加入他的队伍的。

    马祥麟和张凤仪暴跳如雷,却也没有别的办法,王瑾拿霍老太太威胁张道濬,又威胁霍老太太敢自杀就把她的子孙媳妇都杀光,张道濬不上套是不可能的。等到白杆兵被全部关押起来,王瑾去把霍氏、张道濬、马祥麟、张凤仪四人放了出来。

    马祥麟和张凤仪虽然愤怒,却也知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凤仪目视兄长,示意他开口,以免自己一说话就谈崩了。但张道濬也想不出该说什么,还是霍老太太先开了口:“这位大王,你吩咐的事,我们一家都已经照办了,你的诺言也该兑现了吧。”

    王瑾说:“那是自然,但是临走前,我们还有几件事要办,需要各位配合。”

    首先,王瑾开列了要带走的物资的列表。张道濬粗略看了一下,还好,粮食给他们剩下了很多,足够坚持到秋收。但是冷兵器除了木棍和各种守城器具以外全部都被拿走了,这就意味着窦庄乡勇从此只能凭城据守,再也没有主动出击的能力。不过张道濬有官场背景,重新置办武器也并非难事。

    至于火器,王瑾只带走了质量较好的火铳,以及火药、铁子,把张道濬替孙承宗造的佛朗机炮留下了,这东西太沉了,不适合农民军作战。王瑾虽然不懂炮术,更不会铸炮,但是凭着上辈子的知识和这辈子当兵的知识,还是知道这东西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张道濬造的炮很合规范,准星、照门、炮耳等在土法铸炮时经常被忽略的部分也一应俱全,除了铁质差一点,和欧洲最好的佛朗机炮相比也没什么差别。但问题是,佛朗机炮是一百年前流行的武器,现在已经过气了。要想不落后于时代,得使用铸造合规的红夷大炮才行。

    此时明朝的火炮在数量上并不逊于欧洲,但是在炮术和火炮质量上有很大的缺陷。炮车简陋,弹道学的最前沿发展也仅限于复制欧洲的数据,在实际应用中,只有孔有德、耿仲明所部的少数人才会使用,而且这些人马上就要叛投后金了。由于工艺水平和成本问题、运输问题,明军喜欢用小炮,但是这种不合规范的小炮的威力十分有限,有的甚至可以靠盔甲和盾牌去抵挡。

    直到十五世纪,中国的武器、船舶技术都在欧洲人之上,但欧洲人在一点一点地从每一个技术细节开始渐渐超越中国,而在大明的士大夫眼中,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根本不值得关心,他们倾尽全力去发展经学、哲学、史学、训诂学等学科。这些学科当然也有其价值,但偏科是绝对不行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累积起来,就造成了二百年后东西方判若云泥的技术差距。在战争失利面前,中国的传统文化也自然会遭到全面的否定,晚明士子醉心其中的这些学问如果没有大炮的帮助,对中国历史的意义将有限之至。

    正在进行的三十年战争给欧洲带来了无尽的灾难,但是战争结束之后,也重造了欧洲。可是在东亚,自一五八三年努尔哈赤起兵只一六八三年郑克塽降清,这长达一百年的明清交替时代却将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古老帝国拖入了深渊。现在还来得及,欧洲也同样在摸索。明朝末年简直是最适合穿越者的时代,欧洲已经领先了东亚一步,其技术进步足以成为穿越者的助力,但殖民者们的力量却不足以征服中国、日本、朝鲜、越南、暹罗、缅甸这些东亚的主要封建国家,只能欺负柔佛、苏禄之流,连高棉都能把西班牙探险队赶出去。

    但是最有希望改变这个时代的力量,现在还只是无数被官兵追得东逃西窜的“流寇”之一。